朕来接你回宫小说「总有想害朕本宫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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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黛青离宫的那一天,长安落泪了。
屋檐下滴沥着水珠,内里镂空的铁马铮铮作响,延庆宫的红墙上招展着代表荣宠的彩帜,却也只等这阵雨一过,便如同濒死的鲤鱼垂贴在杆上。
那张彩帜她熟到了心坎里,因为它的一针一线乃至每一根络子,都是她在更漏难捱的深夜里一点点编织出来的。她不爱说话,手却巧得惊人,绣绷上下一穿,丝线在绢帛上抻紧,也就把她絮絮的心事缝进了密密的针脚里。
她最爱绣一种牡丹,名唤酒醉杨妃。宫中十二年,她绣了无数次由深红晕染至浅粉的花瓣,最后一次是把它绣在延庆宫的彩帜上。
最后一针落成,她就知道,她该出宫了。
黛青已年满二十五岁,到了祖例该放出宫嫁人的年纪。其实年春就该随着同一届的宫女们走出宫禁,可是新皇不允许,总说刚刚登基,偌大的歧阳宫没了她不习惯,硬生生拖到了秋天。
她那时才发现,自己陪伴着长大的少年已经不是潜邸时收敛锋芒、避而不争的模样,压抑了二十年的心性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后,一点点地带上了攻击性,不容分说侵入她界限分明的领地。
黛青十五岁时就从绣坊宫女中脱颖而出,分拨到了当时的宠妃秦氏宫中。然而秦氏暴戾骄奢,数度恃宠顶撞君王、谋害皇嗣,甚至为她生的皇子暗立太子匾命人供奉,被人揭发之后逃不过一死,不仅牵连了三百族人和皇子,宫中也为此掀起惊涛骇浪。黛青去得迟,不过罚了三十杖调去行宫,以为从此便算远离了富贵荣华也远离了争斗漩涡,安安分分到二十五岁出宫嫁人,也就罢了。
可是在她对未来的畅想中,独独没有想到顾琅疏这个变数。
先帝自从秦氏一案后便对宫中妃嫔多有戒心,每年盛夏到行宫避暑时只带子女而不带妃妾,以为共享天伦之乐,可皇子之间的争斗往往比后宫更不留情面。妃嫔相斗是为了子嗣的前程,而皇子们相斗,却纯乎是为了自己。
皇七子顾琅疏是其中最先落败的一个。
其实他根本没有争夺的余地,几个年长的哥哥各自攥紧了手中的权利,没留给他分毫。他出身又不出众,没有高位的母亲庇护,一路像棵野草般挣扎,也没能敌过疾风骤雨。在一场斗法中,他无辜遭遇牵连,因而便被软禁在行宫里。
他那时才十岁啊!
黛青每每想起顾琅疏发红的眼角和强忍着不哭的稚嫩神情,心口就划过一线锐痛的刀痕。
因为那一线的痛,她就在顾琅疏身边陪伴了这许多年。
起初帮助他是因为怜悯,后来默默守护是因为习惯,可是如今呢?如今她仍旧惦念着行宫苍绿郁郁的夏日,惦念着坐在高高荡起的秋千上说要把云踢走的少年,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不肯承认心头蠢蠢欲动的那个字是“爱”。
2
宫女过了二十五岁出宫,很难嫁到合适的人家。
年龄相当的早已娶妻生子,风华正茂的看不上被宫规束缚得死气沉沉的老姑娘,富贵些的嫌弃她们做过奴才,家世贫寒又供养不起习惯了宫中繁华的女人。
最好的出路不过是给哪个鳏夫做填房,或是给年纪大一些的富绅做小妾。若是不嫁人,还可以寻个富贵人家做教养嬷嬷。
所以若非有不得不离开宫禁的理由,一般宫女都愿意留在宫中攒资历,日后运气好还能做个掌事女官。
黛青与她们不一样。
她的这门婚事,是新皇亲自赐的。
她决定要出宫,顾琅疏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一夜未睡,天明交给她一张涂抹遍了的纸。他挑了一夜,那些男子不是这里有缺陷便是那里不好,总也找不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
甚至他也恨恨地想着,最好拖下去,把她拖成了老姑娘,天底下除了他顾琅疏再没人愿意要,那才最好不过。
可他同样很清楚黛青的决心。
从前在行宫时,他得罪了正受宠的三公主。小小的人一身锦衣玉罗,满脸写着高傲自大,颐指气使地吩咐他在阴暗潮湿的山房里跪一宿。黛青向她求饶,被三公主一脚踹在胸口,也不吭一声,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垫在顾琅疏膝下,自己冻了一夜,说什么也不肯把外裳穿上。
也是因此她落下了毛病,一到冬日便心口绞痛,四肢厥冷,浑身使不上力。
顾琅疏从未对此发过一言。只是在他后来渐渐得了先帝恩宠时,让先帝把三公主送去了苦寒暴虐的漠北和亲。
三公主走之前大哭大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抱着宫人的手满地打滚,最终被先帝嫌丢人,硬绑上了花轿。那一日是冬至,顾琅疏就带着黛青站在城墙上看这一场闹剧,以厚厚的裘皮裹着她,低低地说:“看,这就是伤害你的代价。”
黛青总后悔没来得及阻止他做出第一场报复,造成了后来顾琅疏戾气渐涨,再无人敢触怒他。
他只知道黛青对他好,是他最后可以信任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能够将真心托付的女人。黛青见过他那么多狼狈卑微的岁月,所以在她面前不论是什么模样都不用遮掩。
狠毒便狠毒,残忍便残忍。
只要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她走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让她永不再受人欺辱,那他什么都能做,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出自本心。
他心思诡变,手段酷辣,心性坚韧不可摧折,朝堂上轻易翻云覆雨,几乎没有弱点,唯一的软肋就是黛青。
如今朝臣逼急咬人,迫不及待送了贵女入宫要他封妃封后,他不欲任人摆布,可是他年已二十却从无妻妾,背地里早有了龌龊的流言。黛青恳求他下旨选秀女,千万不要置一时之气而坏了君王的名声。
他默了良久,笑答:“好,我听你的。”
宠幸第一个妃嫔的那夜,他遣了黛青出宫看望久卧病榻的国公,独自喝了几壶酒,才醉醺醺地宣召了延庆宫贵妃。
可当他吻上芙蓉花似的面颊时,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寒了如水的夜色,热了少女怀春的心。
3
贵妃总以为那夜的眼泪是为疼惜她而流。
闺中的万般柔情尽数付与,顾琅疏却觉得贵妃的爱慕来得莫名其妙,甚至有几分膈应。
因为三公主的跋扈,他总是厌恶骄傲艳丽的女子,时刻防备着这些女人会对黛青下手。
贵妃以为自己能独占春色,谁知顾琅疏宁愿独居歧阳宫也不愿去延庆宫看一看。家世身份都是她膨胀的底气,虽然知道顾琅疏不喜女子靠近,可她是谁啊,年轻貌美又温柔高贵,总以为自己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走到歧阳宫,却发现冷面冷心的顾琅疏牵着一个宫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在院中行走,笑容是单纯的满足。
眼高于顶的贵妃为自己爱慕的君王竟然被一个行动不便的下贱宫女勾去了魂魄,而气得七窍生烟。论身份论容貌论才学品性,她哪里不比那个卑贱的宫女强上千万倍?只是宫女狐媚惑上而已,顾琅疏只不过是被她花言巧语蒙骗罢了,只要她揭穿了狐狸精的真面目,把她践踏在脚底下,顾琅疏一定会清醒过来!一定会发现她才是唯一配得上拥有他的宠爱的女人!
贵妃传信给父亲,发动了所有势力请求顾琅疏立她为后。顾琅疏虽然手腕强硬,可毕竟夺嫡时损失太多势力,一时无法反抗群臣联名上奏,怒火汹涌得几乎要大开杀戒之时,是黛青拦住了他,恳请他韬光养晦、保存实力,顺遂朝臣心意立后,才能稳定大局。
顾琅疏从来不能拒绝她说的话。
于是贵妃成了皇后,延庆宫一时风头无两,她得意洋洋,趁顾琅疏不在召了黛青过去放话:“奴才就是奴才,也敢肖想陛下身边的位置,今日本宫叫你看看谁才能左右陛下的心意,好醒醒你的痴心妄想!”
时值隆冬,黛青浑身酸痛乏力,话也说不出两句,默默地受着皇后的辱骂。可是有些人你挪一寸她便进一尺,得了便宜还卖乖,乖张得令人难以理解。皇后命宫女一人一口唾沫啐在黛青脸上,狠狠掐着她被顾琅疏扶过的那只手臂,掐得满是青紫。
顾琅疏知道的时候,黛青已经被一群宫女拖着扔回了歧阳宫门前。
他拔出了腰间的剑就要冲出去,“我杀了那个贱妇!”
“寒亭。”黛青时隔多年再一次喊他的表字,却是为了皇后求情,“你要顾全的是大局,我又不是大局,我是黛青。”
顾琅疏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扔下剑跑了回来。他拿浸了热水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黛青的脸,眼睛红得厉害。
“本宫?她对你自称本宫?”声音发着颤,从令人窒息的阴冷过渡到无法遏制的愤怒,“一宫之主算什么东西?你若是愿意,还能对她自称朕!”
言毕又低柔地诱哄着她:“称‘朕’,这是从古至今帝王所有的东西。它属于我,就一定要属于你,我能自称‘朕’,你就更应该拥有它……”
“你疯了!”黛青挣扎着坐起来推开他的肩膀,水珠滴沥从脸颊上滑落,像极了许多年前行宫山房的夜里,落在她脸上的月光。
顾琅疏克制不住地含着泪,恳求地凝望着她。
这个时候的他太脆弱了,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黛青叹出一口长气,轻轻把他揽入怀中。
“朕……”话一出口只觉得仿佛有一根针扎在舌尖上,强忍着痛苦继续道:“我和你,都是‘朕’。”
顾琅疏慢慢绽开满足的笑容。
他的头埋在黛青怀里,双肩由战栗渐渐转为平静,许久不见异动,黛青低了低头,才知他是睡着了。
沉睡时的顾琅疏面容平静,嘴角含一点笑意,柔和得有些模糊,依稀还是少年时的样子。
仿佛棱角还未被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磨去,也没有在权谋算计里变得尖刻狠辣。只是抛去了杀伐果断的躯壳,留下最纯善柔软的部分依赖着她,像是把心中最后的一豆灯火供奉起来。
从僻冷无援的行宫到至高无上的王座,走了整整十年。可是他们都很清楚,这一路看似光鲜荣耀,实则得到的太少,而失去的却太多太多。
有些底线必须时刻清晰地标示在心里,一旦有人模糊了它,也就应该明明白白地预料到会有彻底失去的那天。
黛青很明白。
4
黛青未来的夫婿,是国公府的四公子朱渊。
位高却不权重,才名远播而又谦逊守礼,上头有三个哥哥因而并不担负着继承爵位的重任,没有姐妹所以也没有难缠的姑子。
最最重要的是,他与黛青同龄,早褪去了毛头小子的青涩莽撞,柔情解意、体贴人心,无心名利场,便可以让黛青过上想象的闲适日子。
如此优秀的人物却至今未婚,还要归功于和亲去了漠北的三公主。三公主在京都时便有意于他,扬言若有女人敢碰他一下,她便让人扒了她的皮。后来三公主即便不在京都,余威赫赫,也没有姑娘敢触皇家的霉头,朱渊便至今未娶。
国公府对陛下赐婚的这位大龄宫女不敢有任何异议,恭恭敬敬地迎她入了府,国公夫人邀她商量娶亲典礼如何办,要请哪些人。黛青不愿意张扬,只说小办一场,请了亲族来吃酒便可。
典礼当日国公府里张红挂彩,一片刻意营造的喜气洋洋。天上如她离宫那日一般下起了微雨,她的妆容受不得潮,一直用喜帕掩着走过了回廊。
扶她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一旁,她低喊了几声喜娘的名字,无人应答,揭了喜帕,便是雨幕里一道颀长身子伫立着。
面容被一枝乱叶遮住一半,撑伞的手微微发抖,鞋面上迸溅开水花,衣摆湿了一大片。黛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蹲下去给他擦拭衣角,膝盖弯到一半却停住了。
双手收回来,放在腰间行了个礼。
“奴婢谢陛下祝贺,君恩铭记在心。”换了个手势,又行一礼,“臣妇日后一定好好襄助夫君,奉养公婆。”
第一句是划清界限,第二句是让他清醒。
是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也是告诉他既然同意让她离宫,便要懂得割舍。
她留在歧阳宫太招眼,身份又不明不白,极易惹麻烦,引得后妃嫉妒暗算,还给了朝臣一个指责她狐媚惑上、顾琅疏不辨忠奸的机会。
她明明从未和顾琅疏发生过什么,也从未讨要过恩宠名分,便俨然成了祸国殃民之辈。
如果只是不停被人诬陷也就罢了,可先帝遗臣们真正要对付的是顾琅疏。从前她是保护顾琅疏的铠甲,而今她已经成了顾琅疏的弱点,任何敌人都可以从她这里捅顾琅疏一刀。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存在带给顾琅疏的伤害,下定了决心离宫,数度以死相逼才换得他的同意。
如今他们各自开始新生活,再也不应有任何牵扯。
她希望顾琅疏比她更冷血,更能够彻彻底底地忘记这十年的相伴,迅速成长为足够冷酷的君王。
这一次转身,她走得义无反顾。
喜堂上人不多,她透过玉冠前垂下的八旒珊瑚珠望见寥寥几个人影,没有顾琅疏,才放心地完成了繁琐的礼节,磕了头送回房中。
朱渊亦是老熟人,从前她被派往国公府探望卧病在床的国公时也常常看见他,如今也称不上尴尬,只是各自枯坐了半宿,黛青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朱渊便替她铺开了被褥,自己却睡在了小榻上。
黛青愣愣望他,他便翻了个身,面对着屏风,声里注满了幽凉的温柔,“等你忘记他,再等你接受我,好吧?”说完为了不让她难堪,又玩笑似的说了句俏皮话,“那我就要为能睡到床上而努力了。”
黛青一怔,突然便忍不住笑了,伸手一模,脸上凉凉的,全是泪。
或许这便是她往后余生的样子。
她有些苦涩,又有些满足,就像十五岁那年被驱逐到人迹寥寥的行宫时一样。
那年她拄着竹帚在阶下扫落叶,暖黄的夕照融化在模糊的嫣红色晚霞中,像丛丛枫叶里摊开了一枚溏心蛋。
她饿得肚子咕咕叫,咬着下唇用力地把地上的枯叶扫在一处,弓着腰大汗淋漓的时候,扫帚突然撞到了一双小小的皂面靴。
愕然地抬起头来,小小的男孩坐在门槛上,捧着腮对她笑。仔细瞧了瞧她,问道:“你跟这扫帚有仇么?”许是察觉出了她神色中的窘迫,又捏起膝头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给她。
她愣愣的,松开一只手抓住了油纸包。
还是烫的。
黛青急忙扔下扫帚,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捧着热糕,动作笨拙地拆开纸裹,纸边在腾腾而上的热气里微微发颤,她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热乎软糯的糕点中,大口大口地咬。
好烫好烫。
直到十多年后,仍旧在她的心尖上烧灼。
那是黛青与顾琅疏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其实也不过是一个闲闲地问,一个狼吞虎咽地啃着热糕,忙里偷闲点几下头。
若是其他的主子,只怕早就因为黛青失礼将她逐出去了,可这个人是顾琅疏,他只觉得她傻气里透出几分可爱来,甚至忘记自己比黛青还要小五岁的事实,让她蹲在自己面前,郑重地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答应,我就让你每顿都吃上饱饭,再也不会挨饿。”
黛青满嘴的糕点噎在了喉咙里。
在成为冷静理智的黛青之前,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十五岁的年纪从云端跌落泥泞,刚刚触摸了繁华的边角就被驱逐到人烟凋零的一隅。她在惊慌和委屈之后也带上了一点小聪明:但凡和宫里的主子沾上,一准没好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争权斗法冲着金光闪闪的富贵荣华,而底下层层垒砌的森然白骨却成了他们的垫脚石。可这些宫人,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啊。
黛青醒悟得早,本可以明哲保身远离斗争,可是有些事,又哪是懂得便能做到的?
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对与错,黑与白,赢了还是输了,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她将自己的后半生,赌在那一块热糕上。
从此便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一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男孩,或许后人史书上都觉得这一笔荒谬。
黛青平庸无趣的一生,也就因此渐渐荒腔走板。
可是她没有后悔过。
顾琅疏将她从深锁寒庭的行宫救了出来,在无数痛苦绝望之时给了她曙光。她感谢他,敬仰他,疼惜他,所以更要远离他。
不要再给他伤害,不要再让他为难。
冥冥之中,黛青松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救赎似的。
她对着朱渊款款一笑。
只是这次拯救她的人,不再是顾琅疏了。
5
嫁给朱渊第三年,黛青再次拿起了搁置已久的针线。
顾琅疏斗倒了朝中顽固老臣的消息也是在那一年传来的。上百门生尽数处决,朝堂之上腥风血雨,皇后被迫投缳,后宫中同样人心惶惶。
早放出宫荣养的李公公老来怀念故人,派人邀请黛青去他府上做客。李公公是顾琅疏母亲身边的大太监,看着他长大,在他回宫后夺权时也出了不少力,黛青总是敬重他的。
可她到了李公公府上时,见到的的确是故人,却不是邀请她的那一个。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白纷纷的杨花瑟瑟吹落枝头,她穿着简便素洁的藕荷色衣裳,手腕一只红翡翠镯子衬得盒中绣线暗淡生灰。变故发生时,她一时忘了反应,笑容僵在嘴角,怔怔望着书阁里走出来的身影。
颀长,清瘦,挺拔,本该是生动的眉宇之间笼了一层阴郁的霾色,脸上强撑出的欣喜倒更显得心酸。
为了私访,他穿着件常服,有些松松垮垮的,款式也很旧,怕是有些年头了。黛青仔细看了看,冗长的岁月便凝成一根细细长长的针往她心口刺了一下,痛得她眼里涨起模糊的水意。
那是她六年前给他做的衣裳。
这些年,顾琅疏个子又拔高了些,原本做得宽长的下襟显得有些窄仄了。他堂堂一个天子,四季华贵服饰无数,怎么能穿这样不合体的旧衣裳……
那样旧,那样旧,像是存心要把旧时的寒凉积蓄到今日,让她的心和他一起震颤。
有一时片刻,黛青心里有一阵小小的异动。
春芽拨开泥土,秋云遮蔽天际,山川之间风雪漫彰。大概就是那一种无边无际捉摸不透的声响,化开在她最尖锐的灵魂上。
他伸出手臂来抓她的手,黛青下意识地弹开,往后退了两三步,半边身子抵在院里养了子午花的大瓷缸上。那花到夏天才开,如今只有一条涩涩的枯茎,伏在清透的水面下,像一截烂藤。
“今非昔比,请陛下自重。”她轻轻地说着话,却如掷千钧。
顾琅疏站了很久,嘴角有些僵硬,对她古怪地笑着。黛青看得出他很努力,可也知道,他就快要哭了。
明明是有着异乎常人的坚忍的人,却屡屡在她面前软弱地红了眼眶。只因初见那时展露出了他身上罕见的孩子气,后来的年月里便总是不肯在她面前做出坚不可摧的模样。他想要黛青的安慰,想要她长长久久的陪伴,想要她的怜悯,甚至想独占她的爱。
顾琅疏总是以为,让她顺从只要真情流露就够了,黛青总是会对他心软,从前不就是这样么?
她在他身边留了十年,那么多共同回忆可以捡拾,如今他们之间再没有那些可厌的妨碍,他只想要黛青回来,日夜厮守,共同把持朝政,这江山不仅仅是他的,还要让黛青共有。
到时她喜欢行宫,就一同去行宫长住;她喜欢秋天,就在宫里植满梧桐,春夏冬三季没有红叶,便剪去多余枝条绑上匠人手工剪裁的绸缎……
顾琅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唯独没有想到黛青会拒绝他。
仅仅是一个抽手后退的动作,便让他心如刀绞。
“为什么呀?”他苦涩地笑着,“我现在已经有保护你的能力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偌大的歧阳宫,没有你也只是个冰窟窿,朕想接你回宫……”
“陛下……”黛青轻叹一声,“当初臣妇的婚事是您亲自选定,既然做出了割舍,就不要后悔。”
“可那是你恳求我……”
“这与您主动下旨毫无区别。世人看到的只是结果,是臣妇与朱渊两情相悦,您促成了一段佳话,其中藏了多少阴谋权衡,统统不重要。”
她仰起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臣妇已经为人妻子,陛下别再执迷不悟了,您要顾及的是大局,永远不该是……我。”
“朕来接你回宫”她抽手后退“臣妇已为人妻,陛下自重”
那一瞬,顾琅疏眼里有骤然消散的星光。
赢得胜利后便能让黛青回到他身边,这是他三年里苦苦支撑的信念。
可是到头来她却用这样残忍的话驳回了他沉甸甸的心意。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顾琅疏你个混蛋,黛青如今过得幸福极了,你才是让她举步维艰的坏人,你才是让她陷进无数困境的罪魁祸首!
他像是突然清楚了,可是心仍囚于局中,不敢就此放下。黛青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若是要剥离出去,他便是不完整的人。
其实世间许多十年相伴都可成陌路人,黛青与他在这些年头里发生的也不过是寻常戏码,凭什么就认定他们情坚如铁,永不可摧呢?
不过是遇见的时刻特殊了点,恰好都是彼此跌入尘泥的时候,两个命运多舛的小孩互相依偎着取暖。如今成了大人,各有了前途,他却还是不肯忘记曾做过的长相厮守的梦,固执地以为还可以像少时一样。
其实梦早就碎了,只是一个选择了清醒,而另一个选择了沉沦。
说到底,还是梦一场。
6
黛青这辈子后悔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年少蠢钝,出尽了风头惹尽了麻烦,还因此入了秦妃宫中,被无辜牵连。
比如为了保护顾琅疏忍让太过,反而让他心中积郁得恨意入骨,沿袭了先帝的心狠,以致后来大行杀戮诛了皇后三族,沾染罪孽。
比如顾琅疏再来寻她时,态度太过狠绝,导致他心灰意冷,也就没有及时发现余孽正妄图燎原。
家门被屠,叛军来势汹汹,刀尖沾染无数血腥。被策反的军队逼临京城时,城内是真正孤立无援。文官舌灿莲花也换不回被夺取的城池,武将空有兵符却无实际军队可供调动。顾琅疏的谋士力排众议请他秘密离京,日后再图谋平叛,可他却疯了一般地调开了朱渊,悄悄跑到了国公府,要带着黛青一起走。
此行是去南方联络镇守的军队,十分危急,若带女眷必成累赘,黛青自然不肯耽误他们的行程,谋士焦头烂额地劝解,顾琅疏却大吼道:“叛军兵临城下,随时都可能攻破防守,你是存心想让她留在这里送死吗?”
话语一出,满堂寂静。谋士出此下策也实在是到了生死关头,本就预备舍弃城中一部分人的性命让叛军泄愤,好趁他们放松戒备之时还击。虽然残忍,可是他觉得大厦将倾之时,总有些人该牺牲啊!
这一沉默,顾琅疏便懂了。
他的眼睛逼得通红,拔出剑指着他最信任的谋士。
黛青最懂他的心思,当即一咬牙,挡在剑前,怒斥道:“你若即刻南下,整个京城的百姓还有几分活路;你若不去南方请救兵,只怕我们不出几日便死在一起!顾琅疏,你把我当成什么贪生怕死的人了?”
剑身一颤,寒光逼上黛青的眼。
顾琅疏的心里正饱受着煎熬。
她含着泪,跪下去恳求他。
“我为你设想了一辈子,这条路我想走到黑,别让我回头。”
谋士此时小心翼翼地禀报他,朱渊即将回到国公府。
顾琅疏握剑站了半晌,手心滴沥出鲜红血迹,浑身发颤,终究沉沉道:“我一定回来救你。”
救不了的。
叛军若是入城,首先要屠戮的便是国之栋梁,功勋贵族。国公府首当其冲,在叛军围城时,全家上下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可是成全他的一个念想有什么不好呢?
黛青笑得眉眼弯弯,极尽赤诚天真。
世事总是无常,变幻多端得让人总猜不透自己下一刻会面临什么。
顾琅疏带着援兵飞速赶回之时,叛军也攻破了城池。
动乱来得很快,她也表现得很平静。
一袭多年前的旧衣,发髻上几朵朴素的绒花。
静静地,等着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十五岁时弯腰扫着行宫的落叶,二十五岁时走上大红的喜堂,她都以为那是余生的模样。
可惜命运这个谜题她猜了两次,都没有获得正确答案。还没有赢得再来的机会,全局就已经落子定盘。她作为一枚小小的棋子,也就跟着永陷局中,被风云际变不动声色地吞没。
她想,她这辈子后悔很多事。
却唯独不后悔,在承平十六年的行宫里扫了那一场落叶,还把这见不得光的爱,绵延了一生。(作品名:《思为双飞燕》,作者:镜蓝。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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